劳务交换 - 2.罪名：冒犯者

2.罪名：冒犯者

一大早，闹钟还没响，赵悠悠就起来了。希腊跟中国有五个小时的时

差，来希腊好几个月了，还是比之前醒得要早很多。这倒是好事，如果谁

真的改不掉熬夜的习惯，可以搬到有时差的地方试试。

过了八月，雅典的太阳变得非常体贴，温度恒定，亮度优秀，有太阳

的地方都是暖的，被照到的东西都带着明快色彩。阳光从早到晚一直金灿

灿的，不像有些地方，中午烈日白焰，早晚虚弱苍白。

衣服琐碎都已经归置到该去的地方。半夜擦的玻璃窗，当时没看清楚，

干了以后留下大块大块水渍。雅典的水质非常硬，洗完头发掉一地，男人

一半是秃头。

清早的车和狗听起来都显得更遥远。四下无人，正好坐在阳台喝咖

啡，看太阳小步挪到桌上。离婚之前，她一个人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清晨：

独自坐在阳台看天光亮起，心里充满对即将面对的一切的抗拒。即将醒来

的丈夫和孩子，即将套上的高跟鞋，即将走进的公司大门和几百张卡座里

的脸。

其实身处其中也并不厌恶，可作为脑子里的概念，他们的存在让人感

觉身不由己，犹如坐牢。他们推动着自己不断前往下一个任务，不管甘不

甘愿。

她不知道年轻时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去了哪里，此时自己就像没了火车头的车厢，全靠原有的惯性与肩头的责任在前行，勉为其难，踉踉跄跄，

随波逐流。

一切都始于那个沙发。

头层牛皮转角沙发，柔软宽大，坐进去连小腿都要打直，威武雄壮地

占据了客厅的一整面墙，是一件气派的单品。家具店的销售说，你别看它

贵，可以当传家宝，皮子越用越漂亮的。丈夫成栋梁一眼相中，一定要

买。那就买吧，他对家庭建设一向没有任何想法，这少有的坚持必须满

足。

这沙发她当时也是喜欢的，既漂亮又好打理，客人来了也少不得会打

听哪里买的？什么皮？坐着很舒服云云。沙发用鹅毛填充，坐上去就跟坐

到云里去似的，哪里能久坐？坐着坐着就歪了，歪着歪着就躺下了。一家

三口，横两条竖一条，在云里卧着。

“这个沙发会吃人。”赵悠悠对躺在贵妃椅上的成栋梁说。

“舒服得不想起来吧？也不看看谁挑的。”成栋梁握着电视遥控

器换台。

“躺的我颈椎疼。”赵悠悠摸着后脖颈说。

“拿个枕头垫垫。”成栋梁把身边的抱枕抽出来，扔给她。

“我忽然觉得我爸妈那个实木的沙发不错，只能正襟危坐，没有机会

颈椎疼。”

“你这是缺乏锻炼，你跟我去跑跑马拉松，什么毛病都好了。”成栋

梁最近在跑马拉松，赵悠悠同事和一大帮老同学也在跑，全中国人都在跑

马拉松。

“不去，谢谢。”赵悠悠不讨厌跑步，但它太时髦了，时髦的让人讨

厌。成栋梁了解她，但凡大家都做点什么的时候她就非得拧巴。他没说什

么，回头看自己的球赛。

这沙发何其讨厌，但又忍不住要坐，坐上去就要倒，倒下来脖子又要

疼。循环往复。

闹钟响了，赵悠悠的咖啡也见了底。她回厨房准备早餐和午餐。方便

面用温泉蛋裹匀，浇上蒸鱼豉油和醋，再来点芝麻油，撒上肉碎和海苔，就是歌志轩秘制拌面了。午餐是番茄虾仁和黄油拌西兰花，抓把紫菜打个

蛋凑个芙蓉鲜蔬汤。超市就只有那几种菜，来回排列组合，因陋就简。

十五分钟搞定。治大国若烹小鲜，上百人的部门拿得下，几个小菜，

无非是公式化操作和细节的把控，多吃多分析，再难的菜肴也经不住拆分

研究，再不济还有美食博主兜底。赵悠悠每次拿到项目也是如此，业务框

架理出来，相关业务方分头聊完，关键报告对照着看一遍，找到数据点，

再扒着数据一条一条拆，数据是根，一旦扎下根，就很难被撼动。数据不

会骗人，数据自有逻辑，数据会讲故事。

吃完收拾好，和儿子两人说笑着出门。晨光里，郊外的空气好不新鲜。

还没走到车跟前呢，就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车牌不见了！

是在哪里挂掉了吗？赵悠悠心想，转到车头一看，车头挂车牌的位置

光秃秃，露着几个螺丝洞。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天！都会跟各式各

样的惊喜（吓）不期而遇，相比之下，这一次排得上惊吓榜前十。

车牌是被人偷走了吗？偷去能有什么用呢？用来套牌吗？还好车子看

起来没事，只是车牌没有了，但没有车牌车还能上路吗？如果不能，孩子

要怎么去学校呢？

赵悠悠脑子里的念头跟非洲角马狂奔一般滚滚而来。什么沙发太软这

种事情，是多么微不足道，自己为什么要无病呻吟，不远万里跑到这里，

无休止地面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琐碎小事？

可恨的是，所有生活的毒打，全都是自找的，能怪谁呢？恨加一等的

是，如若成栋梁知道这个事情，肯定会不屑地耻笑，有的人就是没苦硬吃。

他就不明白赵悠悠为什么要去荒山野岭徒步，几天几夜地在外露营。有好

好的床不睡，饭不吃，非要去遭罪。想锻炼可以健身，可以跑马拉松。再

说了，徒步不也一样是件从众的事情吗？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事是只有

你独一份的呢？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最可恨的是，她每天用尽心力去处理

的这些琐事，无非都是些普通生活的细枝末节，能否应对，毫无价值，没

有意义。也许成栋梁说得对，她就是在徒劳无功的没苦硬吃。

成煜臣在雨刮上找到一张纸，扫了一眼，递给赵悠悠。一张希腊文表格，能认识的就只有代表日期的阿拉伯数字和自己的车牌号。看样子多半

是罚单。赵悠悠打开翻译软件，扫描跳出来触目惊心的几个字：犯罪须 知！

她紧张地往下看去，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昨晚把车停在不该停的地

方，侵犯了他人的权利，限期需缴纳罚款20欧，10天后到警察局取车牌。

犯罪通知单的底部大大地写着：冒犯者。大概是罪名。

这时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太太无声无息地从拐角走过来，笑容像蜗牛的

触角般缓缓伸出，试图对接路边的这对母子。赵悠悠绽开笑容，抓住救命

稻草一般赶紧向这位慈祥的邻居发出询问：“Good morning!May I ask

what happened with it？”（早上好，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赵悠悠等

不及慢慢寒暄，直接把手上的罚单递给老太太。

“Καλημέρα”（早上好）老太太摇摇头，表示听不懂英文。她接过

赵悠悠递过去的罚单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赵悠悠的车，指了指斯

皮罗斯院门前的禁停标志说“Όχι, εδώ απαγορεύεται το παρκάρισμα.”

（这里禁止停车）

赵悠悠这才看到旁边院门上挂了个白色铁牌子，中间是一个褪色的红

色大写的P，一条斜杠拦腰把P劈成两半，表示不接受Parking（停车）。

她昨晚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可违章就违章，为什么警察要收走自己的车牌

呢？转念一想，也对，中国电子眼布的跟天网似的，违章证据确凿，犯罪

寸步难行，不需要劳烦交警。可希腊连红绿灯都常常坏掉，更别提电子眼

了，线上管不了，只能线下实物管控。车牌扁扁两个，收也方便，还也方

便。还不耽误法规教育，没牌车不能开，只能乖乖在家反省。希腊人最善

于处理实际问题，办法往往轻巧又实用。

房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走出阳台，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穿过院子

来到门口。须发浓密，表情戏谑。

“Κalimela,Malaka,hope you enjoy your ticket.”（早上好，混

球，希望你喜欢你的罚单）

他一手撑着自己的院门，对赵悠悠说。他魁梧的身躯在地面投下巨大

的阴影，完完全全地挡住了赵悠悠头顶的阳光，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阴

影。赵悠悠认出来，这不就是昨天堵在她车子后头的那个路虎司机吗？赵悠悠这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昨晚停车挡住了他的车库

门，他报警把自己的车牌收走了。有一说一，确实是自己是错在前头。可

他不但行为上报复，态度上还一副“我故意地”样子，无疑是当面宣战。

“What？Did you call the police to takeoff my plate？”（什么？

是你叫警察拿走了我的车牌吗）赵悠悠问道，要确认自己的推断。

“Welcome to Greece,Princess. You can´t just do whatever you

want here.People follow the rules.”（欢迎来到希腊，公主。在这里你

不可以为所欲为。人是要守规矩的）斯皮罗斯拿腔作势的回答，带着报复成

功的喜悦。

“Rules？In Greece？”（规矩？你说希腊有规矩）赵悠悠被气得忍不住

冷笑。天晓得，希腊人有多么不喜欢遵守规则。时间不多了，她没打算继

续争论，他既然住在这里，那就来日方长，她打开车门示意儿子上车。

“Bravo!But you can´t drive without plates.”（勇气可嘉，但你不

能无牌开车）斯皮罗斯看着她发动了车子，不依不饶地扒着门喊道。

“Try to stop me!”（你挡我试试）赵悠悠边吼边发动车子，驶出街道。

她在心里默默咒骂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希腊男人，也许是身在异国他乡，她

遇事都尽量保持忍让，但此时此刻，她的怒火直冲脑门。希腊人做事这么

不给人留余地吗？

中国人是崇尚温良恭让，但前提是你不要真的惹到她，你对天蝎座中

国女人的愤怒的力量一无所知，你就给我等着瞧吧！

“Try not killing people today!”（今儿尽量别在马路上杀人）斯皮

罗斯冲着远去的车子喊。

生命是一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何止华美的袍上有，粗布衫上虱

子更多啊。赵悠悠把车停在坑坑洼洼的学校后门。跟着成煜臣走进学校，

今天要去家委会帮忙布置万圣节场地。

作为新来的中国妈妈，这是一个了解学校，认识其他家长的大好

机会。

母亲常说，孩子就是妈妈的风筝线，有成煜臣跟着，她就不担心赵悠

悠真的飞了。有孩子的母亲不会离经叛道，不会行差踏错，英惠可以变成一棵树，可以说：为什么不可以死？仁惠有六岁的智宇，是不可以死的。

英惠的惨烈尚可撕心裂肺的呐喊，仁惠只能在自己的身份里静悄悄腐坏，

变成儿子养料。家委会的家长，不论来自哪个国家，几乎都是女性。

学校的教育精神是要学生成为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从来没有人觉得这

个说法可笑，绝大部分的男性家长，连普通的家庭责任都没法好好承担，

所谓培养下一代的社会责任感要从何谈起？在成为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之

前，为什么不先培养孩子成为有家庭责任感的父亲（母亲）？

“Yoyo，come here!”（悠悠，来这里）家委会主席简站在仓库门口

招呼她。万圣节晚会的糖果和装饰物都已经买好了。每年整个欧洲从中国

进口大量的塑料和纸制品，用于节日装饰。这些五颜六色的廉价的商品像

是色彩斑斓的糖纸，把圣诞节、复活节、狂欢节、感恩节和万圣节一个一

个的包裹起来，使其活泼热闹充满童趣。

仓库边，几个中国妈妈正忙着把发光南瓜搬去学校门口，有爱玩的妈

妈打开电池，电动蜘蛛在墓碑上闪起红光。中国妈妈一直是这所国际学校

活动志愿者的中坚力量，虽然大多妈妈英语都不太行，但每次学校举办活

动，她们总是全力以赴。

“How are you,my dear?”（你好吗，亲爱的）简热情地拥抱了赵悠

悠。

“Keep practicing not to kill people.”（一直在练习不要杀人）赵

悠悠比了个驾驶的手势，调侃道。简知道她刚买车不久，还在学习希腊的

道路规则。

“Better？”（有效果吗）简笑着问。

“No,I need my killing talent today.”（不，今天我需要我的杀人天

赋）赵悠悠一语双关开着玩笑，万圣节嘛。再说今天也确实很想杀人。

她跟着简走进仓库，桌上放着几把泡沫做的大弯刀。她拿起弯刀，走

向墙角的塑料骷髅架子，赵悠悠把它想象成那个报警收她车牌的可恶的邻

居，一刀砍过去，可恶邻居中刀倒地，我砍，我再砍，他翻着白眼，舌头

伸得老长。她忍不住笑起来，做了个利索的姿势收起刀，跟着问简：“How

are you,Jane?Got all the help you needed?”（怎么样简，人手够吗）简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些热心的中国妈妈，她们勤劳能干，善于配

合，还异常的慷慨。而她自己也总是尽力帮助这些家庭融入学校生活。不

过，尽管双方都友好热情，但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依然不时在彼此间筑

起了妨碍理解的高墙。

“干活吧。”她心里想着。

“在共同劳动中，大家总是目标一致，和谐又愉快的！”

简需要通过家委会的活动来筹款，去组建跨国交流社团。她的儿子

即将升入十一年级，她希望这个社团能够帮她儿子增加社会活动实践履

历。一个高效又不生幺蛾子的团队太重要了。

劳动是成年人的游戏。人们在劳动中统一认识，在劳动中相互协作，

在劳动中彼此了解，在劳动中获得成就感和个人认同。妈妈们大多也知道

简的目的，但也乐在其中。这是一个机会。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割下了

和过去的千丝万缕，需要重新搭建新的生活框架以及社交脉络。这个机会

让她们能够彼此观察，相互识别，寻找同类。茫茫四百万人里，总得认识

点什么人，在为难的时候，能有个浅淡的照应。

对赵悠悠来说，如果不是为了儿子，这个浅淡的照应都不必有。他是

自己的线，自己的凡间，有他就飞不了。可就算飞不了，也要在半空中里

悬着，不下来。就算悬在那里不过是处理些毫无价值、没有意义的生活琐

事，也要悬着，不下来。

“我觉得国外的节日特别有意思，外国人很有娱乐精神。我们的节日

就知道吃。饺子粽子月饼，换个节日换种吃的。悠悠，你说对不对？”朱红

娜边说边把两个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巧克力放到眼前装鬼。

“那是因为我们国家的根是农耕文明，农民天生务实，好好吃是对天

地供养的尊重。”赵悠悠拿起手机帮她拍下这个有趣的鬼脸。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会发明这些节日和玩法？”朱红娜问道。

“始于宗教，兴于商人。归根结底，无中生有、空手套白狼的人。”

赵悠悠回答。

“你讲话很有意思。”坐在右手边的丁芹冲赵悠悠笑了笑说道。她正

在把晚上要售卖的糖果往袋子里装“希腊是东正教，照理也不过万圣节，我们在这里弄得热火朝天的，

不就是为了筹款吗？”赵悠悠在分糖果，她在生产线上是丁芹的上游。

“我们过万圣节是因为我们是美国学校。”远处在裁彩纸的崔茜也加

入了讨论。

“最原始的万圣节，找些柴火点堆火驱驱鬼就完事儿了。可能有商人

在某次驱鬼的时候就着手头的商品编了个故事，教小朋友们戴着面具去敲

门要糖，大过节的，家长也都愿意小朋友高兴。”赵悠悠说道。

“别管它有没有商业因素，首先它让孩子们开心，这是最重要的。我

希望我的孩子能一直保持童真。这也是我们下定决心搬到希腊的原因。国

内的教育太卷了，孩子都不能玩，我们呢，玩好是第一位的，什么补习班

都不上的，一有时间就用来旅游。我们前几天才从法国回来。”崔茜对节

日活动很认真，她一说话大家就都沉默了。

“我们也不上补习班。”过了一会儿，朱红娜见没人搭腔，怕崔茜尴尬，

补了一句。赵悠悠分完糖，拿上包匆匆出门赶往JUMBO给儿子买万圣节

的道具和服装。

JUMBO是希腊最大的小商品超市，走进JUMBO就好比走进了义

乌。时值万圣节，整个超市遍布节日需要用到的各种商品：一排排面具、

帽子、袍子、死神拿着镰刀、火盆吐着烈焰，邦妮兔子、凯蒂猫，小鬼卡

斯帕和吸血鬼德古拉，应有尽有，全都来自中国。擦肩接踵的顾客在试穿

各种戏服，不时打开道具的开关，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阴森恐怖的

笑声此起彼伏。在经过一个被汽车模型夹住的手臂的时候，赵悠悠想起自

己车子惨遭摘牌的遭遇，突然有了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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